劉克襄/火車在海邊停下

2017-01-30 07:45聯合報 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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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栗通霄海線鐵路新埔車站是日式檜木結構懷舊老車站,也是西部鐵路離海最近的車站。本...
苗栗通霄海線鐵路新埔車站是日式檜木結構懷舊老車站,也是西部鐵路離海最近的車站。本報系資料照。記者張弘昌/攝影
 

每年春節前後,我總會選一天,從台中搭火車到海邊。西海岸最靠近海洋的車站叫新埔,是座日式小木屋車站,二○年代初建造。

我喜歡它的前不巴村,後不著店。下了車,倚著車站門柱,前面就是大海。淺灰的海,彷彿高過地平線。人生不可能老是快樂,總要有一些憂愁,在眼前遼闊地開展。

一九九五年初次去,忘了看時間。下了站查詢方知,兩個小時後才有火車停靠。車站無人看守,北風碩大。一個人躲在小屋內,沒帶什麼書,不知為何背包裡面有本字典。多數時間坐在木板的候車椅,無聊地翻看,竟然背了好些單字。

後來,大概就是喜歡這樣,有時必須孤單,就莫名地常去了。若是年底走訪,往往都有三個即興的目的,譬如半途看到賣地瓜的小販,再度和耕田的農夫碰頭,又或者從海堤看到白海豚。

早上的海線火車,常有機會遇見挑著扁擔,販售在地物產的農民。他們多來自小村,在大甲、沙鹿和通霄等城鎮做買賣。有時在火車上,還可以和他們交易,或探詢一些生活風物。賣地瓜、蘿蔔和花生者便罷,還有賣文蛤和野生菇類者,那是最美妙的邂逅。

或許是少有人和他們攀談,又或探詢的事物竟是他們熟稔的,因而他們總是樂於分享,甚而邀請前往村子。有的挑擔四五十年,海線火車如何變化,從開窗吹電扇的,搭到密閉冷氣的。哪個鎮的市場如何,他們是最好的品評者。

新埔車站前方有一塊沙質田地,以鵝卵石駁崁分界,以莎草形成擋風之草牆。田裡則栽種著各式各樣蔬果。有回隆冬,跟耕田的老農民閒聊農事,他送我四顆梅花型大蘿蔔,回家過年。我後來還他兩顆,因為背包裝不下。

在海邊遊蕩,總是有很多閒空,記錄哪些海濱植物生長。每一年,這塊沙田都有些改變。今年去拜訪,他種了三種地瓜,分別是十一號、卅三號,還有一種紫色粗莖的品種。他還品評了一番,我雖熟悉北部的地瓜,沙地的卻全然陌生。另外,他還種了三種藥草,穿心蓮、鐵韭菜和蜈蜙草。小而貧瘠的海邊沙田,一樣有深度的農業故事,絕不可小覷。

越過沙田,就是海洋。來此最想做的便是放空,無所事事的眺望。只是景象一年不如一年。以前走訪,退潮時,只見泥質灘地一望無垠,如今消波塊大量出現,徹底改變了海岸的生態環境。不知從何而來的大石塊,以及長城般高大寬敞的防波堤,舖成新的海岸。大潮的倒灌或許擋住了,但大海和陸地難以交會,形成奇怪的疏離感。

但這些有形的生態破壞,都無法阻止我的遠望。我繼續專注地看海,聆聽海風惶惶追撞。有時只期待,有隻白海豚現身。在這一台灣海峽棲息的最北界,趁滿潮時,靠過來一點點,微微躍出混濁的海面。牠將永恆如快要掉落海裡的夕陽,代表那碩果僅存的兩百多隻。

後來,我都有帶書了。在等待火車時,從容坐地坐在木椅翻看。雨淋板的屋壁有些腐朽,旁邊的老樹剩下一棵。偶爾抬頭,小站持續荒涼,灰色的海仍在,我好像可以錯過下一班車。

(作者為自然生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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