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溫柔對待

2015-02-25 02:16:05 聯合報 廖玉蕙(語文教育學者及散文作家)

教書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站在講台上,直到退休後,還常在得空的午後,追悔著教師生涯中曾有過的某些應答不夠周延的片刻或某個章節的解說可以更成熟些。這絕非矯情,而是事實,特別是在退休後有時間慢慢琢磨,才深刻體悟所謂的「學海無涯」。時間和求知欲會推著老師前進,這種前進沒有終點,即使你已從工作崗位退下,依然懸念在心。

最讓人欣慰的是許多學生畢業後依然跟老師保持聯繫,尤其在他也當了老師之後。初入教學現場,總滿腔熱血,很認真的在每日的教學中切磋自己,當他們來信說:「希望跟老師一樣有耐性、做學生的朋友。」我其實慚愧沒做出好榜樣,但真的感到非常開心。有位學生到偏鄉代課,吃驚地看到學生因家境清寒連一支鉛筆都買不起,他從怎樣用不傷人自尊的方式幫學生準備一個鉛筆盒開始,誠懇地把他認真當老師的點滴過程跟我分享;我特別給他寫了長長的信嘉許他諦視他人之苦、溫柔解學生之難的佛心,最後不忘叮嚀:「老師非常以你為榮,但請永遠記住這分熱忱,不要因為歲月的流逝而逐漸忘卻教學的初衷。」

在我的信念中,溫柔對待學生,便是教師最棒的成績,而不傷學生的心是最起碼的修持。當學生走到老師的研究室門口,老師開門、點盞小燈慢慢傾聽學生的心事,這種效果遠大於在課堂上聲嘶力竭的夸夸言說人生大道理。《公民與道德》課裡溫柔、敦厚、堅毅的道理,徒託空言是無用的,目睹老師身體力行,應會讓他們更加印象深刻。

我曾在本專欄寫了篇有關八德霸凌的觀察,監委因此來信邀談,希望提供意見。我提到除了肢體暴力之外的語言霸凌也往往讓學生心靈受創。印象最深的是,委員在訪談即將結束時說的一句話:「其實,被老師罵或打也沒啥了不起!我們小時候還不都是這樣挨打長大的,現在不都還算傑出?」這番話,讓我原先對他的尊敬整個消失,只能怏怏然起身離開。時代在進步,監委還活在遠古的威權時代,還能指望他為霸凌提出怎樣公允的判斷!

一次,去跟中學老師演講,提到為人師表的戒律。我說只要有心,專業的修養很容易吸收,不用憂心;但我老戰戰兢兢,就怕不經意間傷了學生的心而不自知。中場休息時間,一位在座的老師紅著眼眶來相認,表明當年曾非常喜歡上我的散文課,可惜有件事一直到後來都還令她耿耿於懷。她說:「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內容提到舅媽沒有善待外公,甚至近乎虐待。當時我全然信任您,覺得對您傾訴了心聲,可是您給的評語卻是『做人還是溫柔敦厚些,文筆可以稍稍收斂一點。』雖然分數不差,但當時的我好失望,覺得老師完全不理解我。尤其在文章寫完後沒多久,祖父就過世了,就愈發感受被誤解的失落。如今自己也已成為人師,聽了老師這一席話,才知當老師的難處,也才真正的釋懷。」

平生改過的學生作文實在多,我已不記得這篇文章。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著,我應該多花一點時間、多寫幾句話,先鼓勵她的文章寫得深刻動人,再寫:「措辭若稍微溫和一點可能會更好。」但是,當時的我實在太年輕了,那句「做人要溫柔敦厚些」的直白話,徹底打垮了一位敏感的學生,但我卻毫無警覺。我曾這麼努力奉「避免讓學生傷心」為圭臬,而這樣的事終究還是沒能避免,可見當老師真的好難。(作者為語文教育學者及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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